就是同行

文/山地

日子很難過,你還好嗎?

今時今日,除非你不看新聞、不理世事,否則難以對身邊人承受的苦難視若無睹,因慈愛(compassion)是受造的天性,神造我們本是關係的存有。編者問面對年輕人的傷痛,我們可作甚麼?其實不用書寫,看見需要,就問一句「你好嗎?」聆聽,同行,就是了。

然而,現實是,這份慈愛常被堵住,更甚是變成冷漠與批判。這些年,整個社會對年輕人,甚是殘忍。

為何要與青年人同行?

我在一間高舉與青年人同行的基督教機構工作逾十年,也曾到不同教會青年主日講道,每次我都問:「為何要關心青年人?」我認同蘇恩佩的話,因「在年輕人身上我們最能夠看到人本來的真象——沒經壓抑、沒有世故化、沒有掩飾、沒有麻木以前的真象」。

青年人不能忍受醜惡和虛偽,為着理想,一股傻勁去追求,與年輕人同行,是提醒在主流社會打滾的成年人,這社會有否偏離人的本性,亦即神的心意。當2019 年社會運動開始,烈火來臨,且極慘烈,我這「同行者」的第一反應,是害怕及逃避。我羞愧難奈,也深切反思。

在此讓我分享這數年同行的學習與嘗試,把我聆聽到年輕人的片言隻語寫下,作為提醒。

怎樣彼此連結?

痛悔過後,2019年中,我離開原有崗位,與幾位「非暴力溝通」實踐者成立「創傷同學會」,建立平台,探討社會創傷如何轉化。我們的動機很單純,是同行,因這一代人面對前所未有的社會創傷,創傷既是集體,就不能簡化為個人成長與情緒問題,必然要一起面對,建立集體抗逆力(collective resilience)。開始時,邊行邊探索,叩問:受創的人,究竟怎樣走在一起?

我刻意跟非信仰羣體合作,想謙卑重新學習如何跟人真正結連;選上引入「非暴力溝通」,因創辦人Marshall Rosenberg 矢志以「愛的語言」改變世界,期望帶來人與人、民與民之間的和平。他的改變之道很單純,是歸回人性,真誠地溝通;具體方法有四個基本步驟:不帶批判去觀察、連結內心去感受、發現感受背後的需要、繼而一起用想像力提出回應需要的請求。

Rosenberg說,無視情緒感受,會忽略內心需要,這是對人性的虧損;因內心「需要」是人性的共通、生命動力所在。於我,這種彼此聆聽是彼此滋養生命,正是天國之道,何竟我們失落了這愛的語言?

真誠溝通為何難?

經歷過2014年的社會運動,看見兩代間的撕裂,我深深發現改變不單在制度,更要根本地回歸人性,首要是學習好好自我連結、好好溝通。然而,這種聆聽感受、回應需要的真誠溝通,看似簡單,卻遠比想像的難。

問題出於我們慣用的語言、思考模式、影響人的策略,都堵住我們天生憐憫的心腸。正如Rosenberg慨嘆,資本主義的爭競思維影響太深(大概比聖經影響更深),城巿人熟悉分析、判斷、投訴、命令的語言;一遇上衝突,就直覺地進入戰鬥模式,未聽到對方的需要,就帶着自己的想法論斷;然後以督責、標籤、歸咎、情緒勒索,迫對方就範;對方也就急於防衞或投降,結果往往不歡而散。

創傷下,溝通更形暴力。美國社會在911後,有民間及宗教組織走在一起,探討社會創傷並寫下The Little Book of Trauma Healing。書中開首就說,創傷與暴力總連在一起,暴力引發創傷,創傷若未療癒,一樣引發暴力。向內是自我隔絕,自我質疑、內疚自責,不敢信任;向外投射,是敵我二分、我對你錯的決裂、甚至引發你死我活的暴力。這些暴力循環,可維持數十年,甚至延續至下一代,我們也親身嘗受吧。

要脫離這暴力循環,書中提到解決之道,原也回到真誠溝通。

我們能成為彼此承載的空間嗎?

書中提到,在一個安全可信任、叫人感到連繫、情緒被看見的空間下,人就能坦然分享,哀悼所失去,彼此承載,療癒也可發生。當中的關鍵是愛,背後是一個慈悲有愛的世界觀。

這數年間,嘗試引入創傷知情的概念,辦非暴力溝通、組織創傷與衝突處理等課程或講座。另一方面,聆聽香港人的故事,製成小書,締造閱讀的聆聽空間;也舉辦親近大自然的圍爐活動,透過羣體互助,一起哀悼;自己也學習與在囚者家人同行,互相支持。深深發現,需被聆聽的人太多,但我們欠一個可彼此承載的空間。除了輔導員外,信徒羣體豈不可擔當這角色?

耶穌臨別前,囑咐信徒要彼此相愛,祂以為門徒洗腳來顯明。若我們真能如此謙卑服侍,以愛接納,相信教會就是彼此承托的美麗空間。但為何許多青年人不向信徒羣體求助?讓我最後以他們的話作提醒:

「教會好窄,好窒息」:信仰從來是一趟冒險之旅,我們都不是真理的擁有者,何竟我們的信仰變成對與錯的框框,而不是祂叫生命盎然的天國?充滿潔癖的羣體真可彼此洗腳嗎?

「教會好傳統,對唔到嘴」:假如你曾接觸經過火煉的年輕人,你會發現他們在這幾年間急速成長,不斷反思,因面對的都關乎生死。我們可曾同步轉化,認真面對自己,視信仰為生死攸關,叫天國踐行在人間?

「教會好有愛,但好像做功課」:說這句話是一個非信徒,他在面對審訊時走到教會求助,教會也派人定期問他代禱事項,他最終受不了這種關心。同行是一種陪伴,要有力同行,我們有與神同行,經歷祂愛的轉化,回歸人性嗎?

與年輕人同行,請以祂的愛作空間,聆聽他們尖銳的話,一起轉化。

(作者是前Breakazine總編,現經營與社會創傷有關的事工,偶爾撰文,探索社羣如何一起轉化。)

本文原刊載於《傳書》雙月刊總176期(2022年4月號)

活出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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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畢耕

「我們都無法成為自己想成為的大人。」日本電影《比海還深》導演是枝裕和在電影劇本第一頁如此寫著。或許就是這帶有淡淡苦澀的電影潛台詞引發不少成年人的共鳴。好些信徒或有類似掙扎:在四月神學院招生的季節,眼見身旁有肢體踏上回應神呼召的路上,自己卻還營營役役於重重壓力的職場中、或囿於疲累繁瑣的家務中,我有成為所期許的耶穌門徒嗎?有活出神給自己的召命嗎?

中國神學研究院榮譽校牧,人稱「楊醫」的楊錫鏘牧師接受本刊專訪時劈頭便再次澄清不少信徒錯誤的聖俗觀,強調不應以為召命只是給傳道人或機構工作的同工。「許多人認為呼召(calling)是指『做』(doing)一些事情:擔任某些崗位、職位,很少會想到是神要你去『成為』那個人(being)。所以我較喜歡用『召命』這詞,因召命代表整個生命;做甚麼工作只是其中一點。」

 

神賜我們名字

「神向人發出呼召,人以生命來回應,這就是召命。」楊醫追源溯本地解釋:「神的呼召,是聖經中創造的觀念。創世記第一章記載神為祂的創造命名,“call”這個字的原文第一次在此出現,如稱光為晝,稱暗為夜。命名顯現了性質、特點,授予存在價值,這是聖經用的圖畫。神造世界以先,已有我們的名字、藍圖;神創造人後,便呼喚人去成為祂心意的那個人,這就是召命。名字代表一個人的特質、身分、意義。祂對每個人都有個別的、獨特的心意。」

楊醫說的「名字」,當然不是身分證上的姓名,而是神創造我們時賦予的「召命」。「名字在聖經中很重要,代表那是一個怎樣的人、有何種特質。我想強調,雖然聖經確有神賜予使命或崗位給某人的例子,重點卻在這個人的質素及生命,像摩西帶領以色列人離開埃及固然重要,但焦點是這人的忍耐力,神需要這種質素的人,而不是一個事工。

曾有當老師的肢體跟我說要伴隨邊緣少年走出困惑掙扎,作他們成長路上的同行者,因這是神給她的『名字』;又有說要作誠實、正直、不同流合污,拒與罪惡妥協、無懼因而丟飯碗的會計師,因這是其『召命』;當媽媽的決意以聖經的價值觀教養兒女……『名字』和『召命』背後更深層的含意,是要去弄清並做回神創造我時的那個人。」

 

活出真我

我們怎樣尋找神賜的名字、召命呢?「其實不用刻意尋找,那本是十分自然的事,那是你最想做、『唔做唔得』的事。召命不是一個要努力達成的目標,也不是靠苦苦思索、『諗過度過』才能領受。召命著重的是『聆聽』神:遠離虛假,選擇神的道路,認定神的典章(參詩一一九25-30)。我覺得最可靠的指標是負擔:拿不走、不被時間沖淡或影響、不論考驗多艱難都想做的,就是神想你做的。召命常與某群體的需要有關,聖經中摩西的例子最明顯,表面是做一件事情——領以色列人出埃及,其實是神將以色列人的需要放在摩西心裡,因當時整個民族境況淒慘。

過程是否順利及自身的恩賜可否作印證?聖經中大部分先知的事奉生涯都不順利,卻都清楚是神要他們作宣講的;至於才幹、恩賜,很多時雖跟召命吻合,但有不少個案並非從起初神就賜予,而是一邊做一邊才有。故此不能成為唯一的指標。」

 

分辨假我

人順著神創造時賦予的名字活出召命,本是自然不過,可是,我們卻會被世界的聲音擾亂,甚至不自覺地被個人欲求(drive)支配。「所以要分清所做的,是為獲讚賞?得人肯定?金錢?不要讓別人的評價、期望成了我們的名字,這些全是假名。很多人以名利、成就、地位、愛情等,來建立安全感和自我價值,卻不知兩者皆由神所賜。

試看雅各原先的名字是『抓住』,自以為是出生時輸給以掃的失敗者,毫無安全感,想抓盡一切便宜贏回肯定;直至神賜他新名字『以色列』,才醒覺到是自己扭曲了生命,並發現自己原是怎樣的人,更明白只因神揀選了他,才使他與神與人角力都得勝,是神讓他成為生命的贏家,無需再靠自己去抓,且能成為別人的祝福(參創三十二章)。許多信徒都像雅各,活在別人或自己給予的假名中,做著滿足別人或自我的事。只有尋回自己的真名字,才能享受真正滿足、回應召命的人生。」

 

誠實反思

楊醫提醒,要誠實面對內心,分辨哪些是自己的欲求,哪些是神的聲音。「常作反思也是找出名字的方法。或許可從回顧自己近十年的經歷入手,想想神曾放下甚麼感動在心裡,提高對它們的意識(awareness)。經常反省、檢視自己的生命,有助更具體地聽到神的召喚。

這尋找過程或需一段長時間,神有時未必立刻給你整全的圖畫,而是分階段的;召喚也可能不只一次,而是多次不斷的,其間或會有轉變,重要的是清楚知道眼下這階段,神要你做的是甚麼,就按所知的盡本分做好,這就是活出召命。」

步離神學院往火車站的路上,先前淡淡苦澀的陰霾似已被颳來的晚風吹散:我們不是要成為「自己想成為的大人」,而是要活出神賜予我「名字」的那個人,做回真我。召命,並非生命的擔子,而是愛我們比海還深的神所賜的禮物;活出召命,就有著最大的生命滿足、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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