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書減輕了沉重

文/瑜

  「是真的嗎?日本侵佔香港史只是一場民間的攻略遊戲!」這是我讀董啟章小說《地圖集》內〈攻略遊戲〉時邊咯咯大笑,邊聯想不知多少年後的某誰在瞠目驚問;心底不無喟嘆!作者開誠布公這是假學者口吻羅織似是而非「事實」的歷史地理小說,並說:「這場遊戲,不但是認真的,而且也是真誠的。」

史書新局面
  沒認識幾個人有興趣讀沉悶的歷史,包括自己。可這幾年愈發感受到事實何其重要。若失去與「我」一起成長的某段歷史,那迷失感會讓「我」不知從何而來,為何而去。

  時移世易,科技發達,現在歷史已不再是一言堂的帝王家譜或記帳本,而是幾乎人人可以將所知所遇所見所感記錄下來,甚至使用聲畫科技軟件作記錄。人類歷史不斷向前,累積了人性、思想;開展了科學、藝術;型塑了生活、文化。

  生於敍利亞的芭娜在推特(Twitter)記錄了她在戰火中的體驗,幸運地有機會結集成書:《我只想活著:七歲女孩的敍利亞烽火日常》。「親愛的世界,我只希望能過不再恐懼的日子。」「也希望你看了這本書之後,會想要幫助別人。」世情殘酷,芭娜的記錄卻展現了人的韌性、愛和希望的力量;也為這個時代記下歷史的另一面。

歷史需要醫治
  強權操弄,戰火漫天,世界許多角落都有受創的善良靈魂在呻吟。《在歷史的傷口上重生:德國走過的轉型正義之路》道出滿載創傷的社會,需要走進轉型正義治療之路。簡單來說,轉型正義是釐清負面的歷史記憶,轉化為正面的歷史記憶;不讓刻意被掩埋的黑暗史腐朽為更扭曲怪異的毒果繼續為害後人;讓加害者勇於承擔罪過,受害者得到正式道歉,在寬宥中彼此都經歷治療,社會整體才能邁向復元更新。歷史如是,人心如是。

  在掌管萬有歷史的神面前,人對社會歷史的生發確實沒有置喙空間。但可以肯定人的生命是歷史一部分,人面對自己的歷史完全有參與復元更新的必要,這是為自己負責。也是基督道成肉身來到世上,與「我」相遇,牽引「我」,幫助「我」面對自己的黑暗、負傷的生命史時,藉着祂的慈愛、公義、信實,扭轉敗壞、創傷的過去,因更新而能重塑自己美好的生命史,以致社會的歷史。求主恩賜十架上的愛和勇氣,又讓憐憫和公義臨在人世人心,幫助社會並受傷的靈魂有徹底治癒、復元的機會。

祂在歷史中同在
  痛苦憂傷往往令人懷疑神的存在。在苦難的歲月裏翻閱書籍,讓我看見「看不見」的神,正如《沉默的回聲》中〈神在沉默中發聲〉要說的:神在與不在,在乎「我」能否在沉默的十字架中。一顆沉重卻通明的心,能在似乎看不見祂的地方「看見祂」,得着堅忍到底的力量。

(慶幸仍有書可讀,偶爾能寫幾個字的小羊。)

本文原刊載於《傳書》雙月刊總175期(2022年2月號)

城堡中的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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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若瞳

有時跟基督徒談及閱讀,對方多表示要讀屬靈書籍,好像其他書籍未能讓讀者看到信仰、思考信仰。

其實,我們不難在文學作品中發現許多關於信仰的尋問,如上帝在哪兒、人與上帝的關係等。讀者不單可從中審視信仰,亦可反思自己對上帝的認識;即使如卡夫卡所著《城堡》這類看來艱澀,令人摸不著頭腦的作品亦是一例。

 

故事情節詭奇

作者透過《城堡》主角K的目光,刻意將城堡和教堂拉上關係:「他在思緒中把家鄉教堂的那座塔拿來和上方那座塔相比較。」既然城堡與教堂相關,讀者閱讀時自不可將它當作一般的權力機構。書中的城堡確有很多類似極權政府的特點,就如決定一個人的身分,而人民每提到與城堡相關的事情,總有一套特定說辭。不可忽略的是,城堡的神祕面紗,故事到最後也沒有揭開,幾個書中要角如伯爵,感覺遙不可及,管家克拉姆也是虛無縹緲,秘書的說話更是玄之又玄……

面對這樣的城堡和村莊,K永遠是一名外來者。雖然渴望留在村莊生活,但他始終無法取得土地測量員身分。

若城堡所代表的不只是權力機構,而是教堂和其代表的信仰,K的故事就是在詰問人生意義、尋求上帝。可惜他一直沒有成功,未能從城堡取得任何確實答案。

 

引發信仰思考

故事的結局沒有完成,相傳非因作者來不及寫,而是未有動筆;或者他也是在探尋過程之中?(作品是作者死後由其朋友整理出版)

 

K這種四處流浪、自覺是世界異類的狀況,可能是不少現代人的心靈寫照。

 

許多人,包括基督徒也認同卡夫卡筆下世界的失序和荒謬,甚至覺得上帝是那麼遙不可及、陌生和神祕。

「你覺得上帝和你的關係是遙遠,還是親密?」「你認為上帝在哪裡?」可能在不少基督徒心裡,仍然感到上帝是遙不可及,就像 K 永遠無法走進城堡一樣。

 

正如文首所言,對基督徒有幫助的作品,不一定是正襟危坐式的說教,告訴我們上帝是如何如何;能用創意誘發讀者興趣繼續發掘、理解並發現當中真理、引發進深思考、探究的作品,就是值得花時間閱讀的。因為文字如鏡子,讀者能從中審視作品的信仰理念,從而再察驗自己的信仰。

 

聖經已揭示上帝主動介入人和世界的歷史中;我們所敬拜的,絕非一位遙不可及、袖手旁觀、毫無情感的上帝。相反,祂是捨尊降世,道成肉身來到我們中間,情感豐富,愛顧世人的上帝。

 

歷史與敍事理解——研習歷史的重要原因

文/何兆斌

我們總傾向往前看:為前景憂慮,為將來打算;身為信徒,會強調死後的盼望、將來的天堂。對於過去、歷史,我們很多時缺少認真的反思和重視;更往往貼上「陳舊過時」、「背誦困難」、「缺乏意義」等標籤。

這是葉菁華老師的「基督宗教研究的方法和範式」課內其中一堂。這一堂,他找來邢福增老師,介紹研習歷史是一回怎樣的事情。邢院長在課堂一開始就這樣說:「我們每個人,其實都應該有一個歷史的視角去看問題和事情。」他續道:「何不多讀點與牧養、聖經或神學思想有關的科目呢?歷史,既是已發生的事情、已過去的東西,為甚麼還要費時閱讀、研究?」邢院長這番話,大概說出不少同學的心聲。

說不到故事的遺憾

邢院長說,當讀到前台灣文化部部長龍應台所著《大江大海一九四九》裡的一段話時,感受尤深。「等到我驚醒過來,想去追問我的父母是甚麼來歷的時候,對不起,父親,已經走了;母親,眼睛望著你,似曾相識的眼神彷彿還帶著你熟悉的溫情,但是,你錯過了,她的記憶,像失事飛機的黑盒子沉入深海一樣,縱入茫然——她連最親愛的你,都不認得了。」

但龍應台的遺憾,不止於說不到自己的根源故事,也在於她令自己的下一代,說不到他們的故事。

歷史因時間而生,歷史也在時間中被沖逝——不珍重它,等於讓它被無情沖走。更叫人扼腕的是,連帶我們的根源故事、存在感,下一代對他們自己的認知和理解,也在時間的流逝中被一併沖走;剩下的,就只是心中那帶不走的遺憾、無奈與失落。

評價的座標

 「研習歷史,是一個串連的功夫。」邢院長這樣說。我們如何理解某事物的歷史,根本地關係到我們對自己、世界並其他生命的理解。於是,這種串連的功夫,其實是建構了我們對某事物的認知。

我們的世界,是一個錯綜複雜的網絡。某程度上,我們能決定某些事情的發展,然而,我不會天真地認為我們就不會被歷史、生下來被註定的獨特處境所影響。人和事的出現、經歷,往往是由不同的大環境引致,甚至決定;人在其中,是被動,亦感無奈。

研習歷史,究竟會令一個人變得更忍耐、體諒他人的過錯?還是會令人多添一份「歷史包袱」,認為凡事要慢慢研習、耐心一點、「睇定尐」,以致情況已變得非常惡劣的當下,沒有對人、事、物發出半點批判的聲音、提出改變現狀的建議?我想這問題大概是在考驗和挑戰歷世歷代中每位研習歷史的人,詰問他們是否具備審慎的目光、準確的判斷力,以及敏銳於時代和世情的觸覺。

歷史的三個音調

「我頗喜歡引用學者柯文(Paul Cohen)的看法,以說明我們對待歷史的態度。」邢院長說。柯文提出可把歷史看為音樂的三個調子:事件(event)、經驗(experience)和迷思/神話(myth)。柯文表明,我們對過去的理解,其實如音樂一般,由以上三者一起譜出。

歷史作為事件這說法,不難理解。忠實地表達一件事情如何發生,是每位研習歷史的人的責任。然而,柯文指出不少歷史學家的弊病:只顧尋找所謂「客觀」的歷史細節,卻忘了當時人對該歷史事件的個人、主觀的內心感受。其實這些同樣非常珍貴、得深究和保存的。以「義和團事件」為例,究竟,當時人們為甚麼那麼敵視基督宗教?他們內心的感受究竟是怎樣的?他們信奉的神明,又跟他們當時的心裡狀態和社會處境有甚麼關係?

柯文提出「經驗」這歷史音調,重要之處在於點出不少研習歷史的人的盲點:記憶,永遠都包含記錄者的主觀感受、經驗成分;所有第一手史料呈現的,總有描述和記錄者對某事情的個人看法和體會。還有是,研習歷史的人,多少受其當下的處境影響;又或因希望令過去的事件在當下變得有意義,便對某些歷史事件作出了有所選取或側重的理解和表達。

因此,研習歷史的人,應時刻意識到自己永遠是在「事件」和個人「經驗」這兩個音調之間徘徊往返,並要謹記在當中作出最敏銳、最誠實的探究和表達。

當然,不是所有人都誠實的。當有人把某歷史事件神話化或妖魔化,第三個歷史音調就會出現。柯文指出,義和團被中國當權者神話化,成了愛國主義和反殖民主義的英雄;相反,西方國家則視義和團為「黃禍」,認為中國是野蠻落後之地。

為甚麼要讀歷史?歷史有三個調子。但我們往往不是忘記這些提醒,就是沒有認真把這三個音調分辨清楚。「研習歷史,就好像查案一樣。」邢院長說。讀歷史的一個重要任務和意義,就是要辨識、解構過去發生的事件;既去除不必要或具破壞力的神話,也嘗試平衡地表達客觀的事件及人們的主觀感受,以及作出分辨。

抗衡霸權論述並帶來救贖與盼望

地上政權,往往有一種抹掉或竄改她管治下人民其真實歷史面貌的傾向。所以,如能正確梳理並擺出抗衡政權詮釋的另一種歷史詮釋,供人們看見和理解,這行動本身,就是一種抗衡霸權的表現。

邢院長在第十屆「篤信力行」講座中,引用了1986年諾貝爾和平獎得主、二戰時集中營倖存者維瑟爾(Elie Wiesel)提及的一個故事:一位名為巴閃脫夫的偉大拉比,肩負促成彌賽亞來臨的使命。由於他嘗試插手干預歷史,結果受到被逐的懲罰,甚麼都被奪去,只剩下一位僕人陪伴在側。這僕人懇求拉比施展法力,帶他們回家,但巴閃脫夫說:「我已忘掉所有東西,再沒法力可施。」拉比請僕人向他誦讀任何一篇禱文,但僕人表示,他除了希伯來單字外,甚麼都遺忘了。拉比想到,不如就請僕人把字母逐一讀出,讓他可跟著唸。當僕人讀出字母時,神奇地,拉比慢慢地重拾法力,尋回了記憶。

原來,認真研習歷史,有其信仰實踐的意涵;正確地記憶,原來是一種救贖的力量。正確地記憶之所以能帶來救贖,因它帶領人脫離霸權製造出來的幻象,重拾自己的真實面貌與身分;同時,它能感染他人,挽回人性。維瑟爾說:「過去的反面不是將來,而是遺忘將來;將來的反面不是過去,而是遺忘過去。」

猶太民族在被擄期間強調「分別為聖」,著重傳統,強調禮儀,著緊自己民族的歷史,因他們希望保住和挽救自己的民族身分。更重要的是,時刻回憶,是要提醒自己;在昔日最惡劣的環境下,我們仍然體會上主的恩典和看顧;如今,面對眼前的困境,盼望,仍然是存在的。

過去的回憶,和將來的盼望,存在著一種弔詭的關係——「沒有回憶的盼望,就如沒有希望的回憶一樣。」(Hope without memory is like memory without hope.

沒有回憶,我們就沒有希望。

拒絕遺忘伸張公義

寫作本文時,剛過了「六四事件」二十七周年紀念。今天,香港有一些年輕人指今時今日悼念「六四事件」,已沒甚意義;與其「行禮如儀」,香港人更應向前看。我非常體會和欣賞他們著緊香港前途的態度。然而,若因此忽略甚至抹殺追憶和悼念的價值,卻事事講求未來策略、探討我城命運,其實是一種很不人道,並且是相當自私的表現。

神學家沃弗(Miroslav Volf)在《記憶的力量:在錯誤的世界,邁向盼望》提到,力求真實地回憶事情,本是一種道德責任。

原來,扭曲或遺忘歷史,會令一些人受到傷害,特別傷害那些含冤離開世界的受害者家屬和朋友。公義未在世上得到伸張,真正的復和未在人間出現,扭曲或遺忘歷史,等於對受害者及他們的家人和朋友作出第二度傷害。沃弗認為,力求真實地闡述歷史,這行動本身就是在實踐公義,因為此舉讓受害者和其家人明白,他們的冤屈,沒有被忘記,他們對公義的渴求,有人在旁幫助,推動成全。

探索真理的靈修旅程

我們如何看待歷史,也涉及我們對待真理的態度。

沃弗在書中指出,若我們認為已弄清和握有真相的全部,我們就容不下其他人對同一歷史的另一種描述和解釋。如此,我們其實扮演了全知上主的角色。

或許你曾聽過一些信徒說過類似的話:「這豈不是上主在歷史中的作為?」、「上主是歷史的主宰!」。「有人問我『邢院長,你是讀歷史的,是否會比其他人更能發現到上主的心意、個人更加「屬靈」?』」邢院長說。

「身為基督徒,我相信上主掌管歷史。但這是一個認信;身為研習歷史的人,我絕不會說自己在歷史中,這樣那樣看到上主的計劃或具體心意。」邢院長說出這話時,顯得非常小心。

「過往不少人嘗試把一些歷史事件,解說為上主的工作。例如為甚麼中國民族在歷史上承受那麼多苦難?他們認為是因中國人拒絕上主;又有人說:為甚麼基督教在中國的發展,於文化大革命後那麼快速?因這是上主心意,祂要藉文化大革命,叫中國人見到人的醜陋、罪性;然後令他們醒悟、知罪,回轉歸向上主。」邢院長繼續,「西方國家方面,昔日一些傳教士認為,上主是藉著不公義的戰爭,達到神聖的目的——打開向中國宣教的大門。」

「我們總傾向很快用上主之名解讀歷史、為某些歷史事件賦予意義、視為上主的心意。然而,我們少有認真去想:這樣做,會否妄稱了上主的名?」邢院長說。「我訪問過一些在文化大革命中遭遇種種不幸的老人家,他們問:『上主是否放棄了我們?』那刻,我不知應如何回答。」他繼續,「很多事情,我真的不知為何發生。那些曾發生的就是上主容許,上主容許就是上主心意等類似的說法和邏輯,是極之荒謬的(即等於凡存在就是合理)。若是這樣,身為基督徒的我們,為何要讀歷史呢?每次上堂時背一次《使徒信經》或《尼西亞信經》,把歷史上發生過的一切,都歸算為上主的計劃就是了,根本不用對歷史抽絲剝繭、細心研究。」

「研讀歷史,的確會遇到很多很大的張力,會發現許多人性的黑暗、一些自己一直認為是理所當然的看法會被顛覆。」邢院長說。歷史的三個音調,會不斷在一個讀歷史的人內心縈繞盤旋:哪些是客觀的事件?哪些是被很多人忽略或扭曲了的經驗?哪些是神話,一直蒙騙了很多人,包括自己?

讀歷史,或許就是一趟靈修的旅程——研習的過程,使我們內心醞釀上主掌管世界和歷史的認信。然而,這過程也賦予我們一份對上主的敬虔,就是說,上主那神祕的面紗、祂那具體的心意和計劃,身為受造物的我們,終究不能掌握和測透。

(本文轉載自何兆斌所著《神漂:本地神學札記10 堂課》一書中〈第2 課:歷史&敍事理解﹝授課:邢福增院長﹞〉。文章經編輯刪節。感謝德慧文化出版社同意授予刊登版權。)